晋江同名,豆瓣“一心愁谢”
丹青著明誓,永世不相忘
 
 

【厚地高天】第四十三章 醉乡路(卷三完)

秋心迷失在滔天风雨中,翻旋飘荡。

她看到妖兽在风雨中伏击,自己召唤阳光和热气,也看到女娲沐浴霞光出没波涛,自己被天蛇杖的金光洞穿灰飞烟灭,她还看到青翠山谷中的绿衣神女,血染荷花湖,听到拜月教主放声嘲笑。

“你不是宁肯变成人人喊打的旱怪,也要报复女娲族,报复青女后裔?

“还是你以为,低声下气讨好女娲族,她们就能帮你摆脱命运?可是你永远都回不到天上,不杀了青女后裔你就永远受到诅咒,永远被当成怪物……

“真是天大的笑话……我可是知道,青女就是死在旱魃血脉手里!”

永远回不到天上,永远受到诅咒,永远被当成怪物……

……

秋心惊叫一声坐起,正看见陆仁的夫人端着擦洗的手巾水盆进来,见她苏醒惊喜地松了口气:“大人可算醒了,奴家去告诉外子和温局主——”

她话音未落温逸已出现在门边,匆匆谢过辛苦奔到床前,局主夫人便退了出去。他看秋心十分虚弱,不敢贸然抱紧,只环着她让她倚靠,秋心倒是挂住他脖子埋在肩窝里,像在水中搭住一截断木。两人一般地面目潦草,久未说话。

但是终究醒来了的劫后便要面对余生,秋心努力驱散脑海中残余的画面声音,慢慢问:“我昏过去多久……发生了什么……其他人呢?”

温逸明显顿了片刻,让她靠得更稳:“大概三天?你再好好休息,过两天我们就回洛阳。拜月教主输了,我们赢了,和你想的一样——”

秋心猛然抬眼撞上他的眸子,一字字问:“我是问你,其他人呢?”

温逸眼光神情不见一点平时的锐利,秋心也感到他的臂膀愈显僵硬,零乱的意识残片瞬间又割碎脑海:“告诉我,其他人都怎么样了!我记得我们在转移神衍阴祝……赵灵儿呢?然后我看到了旱魃的记忆……我还看见青女……扈惜泠怎样了?我是不是——”

她的眼睛依然和头发一样乌亮,只是渐渐蔓延血丝,温逸心一横快刀斩乱麻:“扈惜泠没事,但是,你杀死了扈依滢。”秋心果不其然如遭雷击,看他的双眼像是两个没有生趣的黑洞,温逸只得继续:“我离得远,不能完全看清楚……你们四个人一直在空中施法,你好像被扈惜泠推了一把,摔了出去,再挣回来就突然一剑刺死了扈依滢,说着要杀了青女。然后法术也结束了,你们都不见了,我们都顾不得别人,各在水底搜寻,我带人找到你就赶紧带回南绍,大理那边有江掌柜镇守,应也无事。至于神衍阴祝的结果,我不能确定……”

等他全说完,秋心像挨了一巴掌,背过身向墙壁蜷缩起来,眼泪交涌像纵横错乱的山流。

为什么,会是这样。

黑苗王宫的经历无不清晰如昨日。她忍受了八十四个日夜的身心煎熬,抗拒着远古神识的吞噬,瞒过了野心阴谋的敌人,倾尽了热烈贞刚的力量,相信着她的知交和至爱……为什么!依然是这样的终局?!

温逸靠过去试图安抚,秋心又翻过来对着他:“所以,这就是旱魃血脉的命运吗?杀死了青女后裔?”她盯着自己的双手,哭笑难以自已:“我是不是,太自负自作聪明……”她用心口去贴他的手:“我是不是,不值得信任……”终于泣不成声:“我是不是……真的是个怪物??”

温逸没有直接安慰,但有些晦暗的不平:“但是我感觉,这不全是你的问题。看来你那时陷入旱魃的意识,把扈依滢当成了青女?但扈惜泠为什么先推你出去?你们本来在一起分担神衍阴祝吧,那最紧要的关头她为何让你连结断绝,才受了重伤失去意识?她们又可值得你信任!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,就不会答应你和青扈山合作——”

秋心突然推开他,跌撞下地:“泠儿呢?她是不是在大理,我要去大理!”

温逸又惊又怒,挡在门口:“你疯了,这时候送什么死?”

秋心却像被证实了希望,一个劲撞他:“所以她还在大理没走对不对?我要去见她!”

温逸只得死死把住她,软言相劝:“秋心,不管事情是怎样的,你很需要这种时候去找扈惜泠吗?不说你杀了扈依滢,没有这件事青扈山就不想除掉旱魃血脉吗?现在好不容易两边都按住局面,我们就先回洛阳,你负罪也好,想探消息也好,那是以后我们自己的事,现在就该与她们从此不相干。”

秋心没再挣扎,就着他的臂弯软绵绵瘫下去:“让我……见她……也许是最后一面……”


秋心来到屋外才发现夜空飘起了雪,她和温逸乘着盗骊飞过城池和山岗,只见终岁暖热的苗疆竟成白茫茫一片,应是连夜如此,零星的灯火暗示着大劫后顽强的新生。

飞扬的雪花越往灵山的方向越盛,于是他们说不清直觉,向灵山顶攀去。

一路草木冻折,夜风呼啸,温逸万分小心留意有无埋伏,但将至山顶断崖,才看见一人拦在路中,是徐子衿。

“让她一个人。”徐子衿没有亮出兵器,神情复杂地盯着秋心,或许他更早就想这样看她了,“这里没有别人,我们独自等到这时,不是为了为难。”

温逸试图越过他看到身后,徐子衿寸步不让,终了让秋心独自下马,同时自己全不放松盗骊,随时蓄势待发。

当他们沉默相视,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蜀山上一样的雪夜,那时的疑心忧虑延迟了数月,终成血淋淋的事实。

而秋心随着徐子衿走下来几步让出路,看到了断崖上的扈惜泠。

扈惜泠坐在雪地里,身前放着酒坛酒碗,霜雪积了一半身子,她身旁还有天蛇杖和天蛇灵窍交叠在一起矗着,天蛇灵窍已从中劈裂浑身焦黑。

秋心只有亲眼看到她,一块石头才真正落地,可是除此而外,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她,也不认为对方真正想看到自己。

扈惜泠果然目光投来,一瞬间如剑光交映,风花相摧,冰澌流荡。

“谢秋心!你怎么敢来!滚——”

秋心没有理会,深一脚浅一脚急切地挪近,才到扈惜泠身边就被她推个趔趄,然后是整个人压过来。她一边哭一边捶她肩膀,掐她胳膊,扯她头发,秋心起初一动不动,一声不吭,没两下倒在雪上,扈惜泠嫌使不上力又揪着她衣襟提起来,她便也适当拉扯几下让自己稳住。

仿佛如果她们没有武功,仙术,法器,就是两个最普通的女孩子,闹了别扭,动了肝火,最坏也不过这样推搡殴打。

两人到底元气未复,没多久就放手猛烈喘着气。秋心只觉这积雪对她才像炭火,一寸寸灼痛肌肤,扈惜泠却干脆躺在了冻萎的草间,雪花随着她身体的起伏时紧时疏。

扈惜泠哭累了,忽然坐起将酒坛酒碗拽到两人中间,倒了一碗给秋心,举起自己的。

“在这个世界,我还没有喝过酒。”她说。

“在哪个世界,我们也没有过很多自由。”

“雪契圣祝成功了,但不够彻底,灵儿还是死了,只是她的后代不会再受神衍阴祝束缚。逍遥和月如要回去了,青扈山其他人也都回去了,是我让他们不要现在就追究你们。”扈惜泠一碗酒下去就仿佛有了反应,朦胧着眼睛,“可是以后再遇上,就说不好了。”

秋心艰涩道:“对不起,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,扈依滢她……”

“五脏俱焚,尸骨成灰,就像我们上一代掌门被凌雪飞鸢杀死的那样!她做了神衍阴祝的新宿主都没有不能承受,可是你杀死了她!!还有我们一起服食过同生莲,本来能让一方死亡凭借另一方慢慢苏生……就因为你烧毁了她肉身,都没有希望了!!我真后悔,为什么自负可以和你改变,还强磨着师姐答应,到头害死她……”

秋心说不清哪句话让自己更绝望,只有摇头:“我也后悔,居然以为自己能逃过宿命,做到我的祖祖辈辈都没法改变的事。”

扈惜泠给她添酒的手滞了一滞:“你的祖祖辈辈?是什么样的事啊。”

秋心意识到,从她知道旱魃血脉的身份,还没对谁谈过那些记忆对她的意味,连温逸也没有。而她一开口又找回了那痛苦燃烧的数十个日夜,声音不觉冷硬:“和你说的一样,我们旱魃血脉,注定和青女后裔世代仇怨纠缠,拼个你死我活。其余的,你该问你青扈山的人。”

扈惜泠突兀道:“不用问了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一面浇了一碗在地上:“宿命是很难改变。可是为什么,旱魃血脉的宿命会是想杀了青女呢?”

“宿命”这样从扈惜泠嘴里说出来,总是新鲜,秋心想。为什么呢?旱魃恨青女,是耗尽神力帮她却落得悲惨孤孑的迁怒嫉妒。还有自那位杀死青女的旱魃血脉开始,就是誓不两立的世代相杀。也许拜月教主说出了秘密,不能回返神界也是一个诅咒,她们也想不惜代价改变,像青扈山对神衍阴祝一样。但是算了,这些都和泠儿有什么关系。她自暴自弃道:“泠儿,你能不能从此不要管我。”

“你怎么会这么觉得?不管你,任由你去杀青女后裔吗。”

秋心苦笑,这真像泠儿会说的话,忍着无奈和一丝不耐:“谁杀我,还说不定呢。可是别人当你是青扈圣女的随侍,你自己也忘了?你不过是意外来到这里,你的亲人朋友都不在这里,如果没遇上青扈山,青女后裔和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她看扈惜泠仿佛有所松动,更坚决道:“我的命,我自己担,你远离我,放弃我,忘记我,只当没有谢秋心这个人,青扈山要和我不死不休,我要了却先世前人的恩怨、讨还亏欠,都和你没关系。”

然而扈惜泠那一点松动散开成了迷狂的笑意:“你是这么觉得吗?这聪明程度可不像你,难道你没有再思索过我讲的事吗。你记得我在镜台湖的验灵,取得璞玉时的幻觉,还有在落梅山庄能激发天蛇灵窍……我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悔恨你没有发觉。当然,我更悔恨自己没有早怀疑,直到师姐用青女神元结成的内丹进入我的身体……”

她说的细节对秋心都已很模糊,可是疑惑和恐惧在心底逐渐清晰:不错,自己是因为血缘才有了今日,与郁孤阁誓不两立的青扈山,她们选择的圣女随侍,真的只是误打误撞的过客吗?这时扈惜泠又端起碗,可手一歪令酒洒在秋心衣摆上。

“师姐才是保护我的随侍,真正要和你不死不休、你想杀之后快的,是我啊!!旱魃和青女的传说,我都听过,我好几次看到的幻象里,也有她们在青要山秋泠湖决斗……在青扈山总有人说我天赋异禀,资质绝佳,连我也以为自己有非凡遇,学什么都顺利。现在我知道了,为什么我和青女一样有‘浑灵’体质,其他门人都不曾有过,为什么我会看到那些景象,师姐用她在内丹上残留的灵魂,都告诉我了……

“当年青女被旱魃血脉杀死,没有立刻转世,而第一次转世,就是我。掌门认为青扈山元气大伤,却出现了我带回天蛇灵窍,是青女娘娘庇佑,报仇雪恨和重振门庭都需要我,可我什么都不会,还和你走那么近,只有一直李代桃僵,让圣女来保护我,等待我强大到不惧威胁的一天。

“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世代坚守付出,却比不上你得到拜月教主帮忙恢复神力。本来如果我也能觉醒神力,师姐再以青女神元结内丹提升力量,解决神衍阴祝就容易得多。我迟迟觉醒无望,只有靠师姐结内丹后尽力帮助我修炼,保证我们能分担神衍阴祝——也保证你,受你那糟糕血脉控制时最想杀死的是她……”

天意赋予特殊的力量,就有相应的使命。

命运选定我们从来不是为了顺应心意,而是去做我们最不愿意、最不擅长的事。

孰为轻重,如何行止,她本有很多时间,跪在风篁亭中想明白。

然而寒英院的夹竹桃和菊花还未开好,却等不来它们的主人了。

她没有理由再任性,一次又一次犹豫心软,酿成他人的牺牲。

扈惜泠擦擦酒痕和眼泪:“你会怪我吗?”

秋心着实一愣,她连“该问这句话的是我”都说不出口,扈惜泠倾身握住她的手:“其实我一直都想过,当初被天蛇灵窍带走的那一瞬间,如果我没有拉住你,是不是要比现在好得多……”

秋心余光看向焦黑损毁的天蛇灵窍:“我自然也想过,但其实我只有欢喜,那时你会想到拉住我,那时我只有你。”

“我们想办法回到本来的时代,好吗。”

秋心稳住酒碗,回以同样迷狂的笑容:“不要自欺欺人了,在这里千百年来不能改变的,换个地方就变了?回去也只该你一个人,我只感谢你让我来到这里,有了亲人和家。”

扈惜泠神色变了变,忽然紧揽住她贴到耳边,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冷肃道:“秋心,在落梅山庄我没喝到酒,被师姐泼了,也就没有失忆。”

秋心回以同样的音量:“我一直知道,是我为你们解风住尘香的毒,怎会发现不了你是装的。也不单是为了你。”

扈惜泠稍稍侧头看向不远处的温逸,觉得自己声调越发尖刻得陌生:“那你可知,你身后那个,一直陪着你的——骗子,做过什么?你被姬三娘劫持回山庄之前,他试着让我们喝他的血——解毒。”

不料秋心一把推开她丝毫不想:“一码归一码,别拉扯他,还是说贵派惯会忘恩负义。”

扈惜泠脸色骤阴,眉头绞在一起:“那我问,凌雪飞鸢,真的是你的母亲?”

秋心点头:“不止于此。你明白不了。”

扈惜泠彻底绝望,不解和恼怒也像岩浆喷涌四溅:“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!是谁脑子不清楚,她是她,你是你,旱魃是旱魃,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,千百年的事都要揽?”

秋心凝视雪花落在酒面,轻声道:“那青女和你呢?”

“我……这怎么一样,青女是舍生取义的英雄,我以她为荣,可旱魃血脉都做过什么事呀!你明明该纠正,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和她们一样,你看看你为难女娲族都做了什么!你这是……”她搜索着有说服力的词,“自甘堕落!”

这句话仿佛涂满毒液的箭矢正中秋心,她稍微一顿,脸上绽出一种如枯萎牡丹的笑容,比求雨时那个还要刺眼:“自甘堕落?”

扈惜泠一阵发冷,这时雪停了,苍山,断崖,黑夜,遥远大理城的微火,天地万籁俱寂,只有秋心接道:“我做过什么,你不是都听过吗?是,我当然不比你,家世清白,灵力纯正,行事光明,有女娲相助,受人景仰,不需要苟活,不心存怨愤。我和我的祖先,一辈子都‘感谢’这样的命运!”

她夺过酒坛,粗暴地灌满两只酒碗之后,剩下的赌气似的全浇在地上。

万事如花不可期,余年似酒那禁泻。两只碗狠狠撞到一起,都是岁华破碎的声音。

她们不去管手上、衣上、雪上的痕渍,将残盏饮尽。

“以这最后一碗为誓,秋心不会先为难你,但是也别让我再看见你。”

“也以这最后一碗为誓,这是泠儿最后一次理解你,如果将来你为恶,我有我的职责。”

酒碗骨碌碌一路滚下,秋心衣袖一抹面颊,摇晃着起身,跟着酒碗踉跄过来,温逸再看不过,将她挟上马背,盗骊长嘶一声踏进夜空。

仙马带起的乱流吹得扈惜泠酒醒,流利的身影如乌云和明月,她被徐子衿披上鹤氅扶起来,犹像回到落梅山庄那个夜晚,秋心在她构造的白光中,隔着纷乱的冰花,越来越远。

这一次,是真实的。


秋心和温逸回到南绍,对雪崖上的事都闭口不提。因青扈山已不在,他们又待了十日,帮助苗疆两家分局休整,才启程回洛阳。

到总局那天,意外的是温卿也在,抢先截住他们拉到自己住处,门窗关得严实,还要温逸望风,给秋心一只信札盒和两封信。

“抱歉,秋心姐,一直想错了,误导你好多,好在也没大事……这是师父尾七时我回总局,见总局主要把断霞烧了,求他留给我作念想,他也答应了,不过他那段时间当真心神不定,竟然忘了琴匣里还有这一盒子信,这两封应该是他后放进琴匣的,也忘了。”

秋心打开一只变脆发黄的信封,是一张粉红底印着白木槿的浣花笺,信是白槿八年前写的,为风裳求情,觉这情景熟悉,细想竟是黄泉认主时就见过白槿修书的记忆。她打开另一只,一样的笺纸,一样流利的言辞却感受不到一点从容有礼:


辅阁尊鉴:

予与足下,总角而交,岂料难识,尽在一朝。阁主爱君,乃唯至亲,诸般隐忍,焉不铭心?君虽有女,亦为部属,今成叛逆,曷为自处?但与君别,断绝无期,料无再会,其珍重之。  

槿上


秋心明白,这应是更早的十年前白槿闻知谢镜叛变,离开软红尘阁去找阁主师姐前的信,甚至证实了他有女儿,但时至今日她竟没有多了解一分真相的快感,只飘忽地想这应是谢镜多年仅有的信了。她再打开信札盒,里面整齐叠着的纸更久远,都是在紫翠派的白槿收到的信,从最近一封,大约就是拜月教主提到探查瑶池,到最远一封相隔七年,倒着读去:


阿槿:爹收到你的消息,眉和白伯父已出发去昆仑,不知等你看到信时你们会在一起吗。前路艰险,千万保重!及时回信,等你们回来。 兄镜


阿槿:转眼四年,何时会回来?眉现在是爹的左膀右臂,但很多人似乎不认同,不过我觉得她能不在乎,也不会输。水佩堂主去蜀中采药带回几种浣花笺,附作礼物。 兄镜


阿槿:爹经常抱恙,但无大碍,白伯父很照顾他。眉比以前还要用功,我懂得她只有这样才能安心,很可惜她一直不能去外面,只能听我讲她关心的事。眉也问你好。 兄镜


阿槿:我听到眉在学一首琵琶曲《秋夜长》,想起你。以前嫌你吵,现在挺寂寞,这就是诗里说的“同心一人去,坐觉长安空”吧?真希望能去看你。眉也问你好。 兄镜


阿槿:抱歉抱歉,我再不和你文绉绉客气了,你也随便怎么回信,总可以吧!越辛苦越要注意身体,紫翠派的人好相处吗?昨日生日,我动了凌师妹的琵琶出了一点麻烦,差点被爹骂死,但很意外凌师妹会替我解围。她也问你好。 兄镜


阿槿妆次:上巳话别,倏至中秋,未知昆仑寒否,起居均安?阁中诸事如旧,唯当日有凌叔父之女眉新来,时而相从。凌师妹以失怙之弱,性寡言而孤僻,然刚强不折,为予仅见。父辈深谊,料亦在吾三人。即请 秋安 愚兄镜拜启


秋心不由看向温逸,温逸摇头表示他回避。温卿又取来断霞,秋心看到背板那首淡墨写的诗被凌乱的浓墨遮掩,但还能认出是李贺的《贝宫夫人》,浓墨是另一首诗:


故山雨散早凉生,但恐惊秋裂帛声。

三径荒芜羞对剑,十年衰老愧称兄。

镜心自悔龙潭浅,世事方知木槿荣。

白首归飞临阁日,寻君莫算九泉程。


不需要温卿说,秋心全明白,这是谢镜写给白槿的挽诗,不会为造文生事,既自称兄,断不会是兄妹之外的关系,何况他们一直只是兄妹的口吻。到底是温逸说对了。

姬三娘临死犹要搬弄是非,她所说的辜负爱人,不是白槿,自然剩下凌雪飞鸢了,但背叛逼死同门和对儿辈下手又不能说错。句句误导,又句句是真,谢镜纵然震怒也无心反驳。

自然,她的身世也是温逸猜对了,并不存在什么因郁孤三友光芒太盛被忽略的父亲。她的父亲,唯一活着的亲人,就在这里。

秋心又看了一遍所有的故纸旧墨。父亲与母亲从相知相伴走向离心离德,而他的另一位师妹、同僚、最后的故友,对他写下决绝之言后,真的没有再会。

她寻味着谢镜的挽诗,又想到山洞石壁的字,许多人的话,忽然生出荒怪念头:何时来飞,白首归飞……谢镜似乎是真的相信,满头白发的孤鸢还有归来的一日?而待那一日,他是说她会痛惜白槿,还是说,他自己也将迎来宣判,追随白槿后尘?

有没有一点可能,既然世上有这么多离奇意外,她还能再见到母亲?

他们已回总局本也不宜耽搁太久,她放下往事,和温逸去见谢镜。这次谢镜站在肃阁门口等着他们,拢住两人肩头:“回来就好。”

他们进去复过命后,秋心奉上墨翠指环,谢镜略端详一刻,问:“你想好了不去用它?”

秋心不动,谢镜便收起指环,将冰晶戒指还给她,又递过一支芍药银簪——冰菂画舫里的那支。秋心并不意外地一一戴好,退后一步,冷淡但规矩到位地拜了四拜——子女与父母久别相见的礼节。

她需要他的系连、指引和慰藉,他也需要她的力量、期待和救赎,他们通过彼此怀念一个遥远的人,这就是全部。

因此她没有说什么,谢镜也只是在她起身时似乎想抱一下,终究只握住她的手:“跟我来。”

他们这次不是去地牢,上到肃阁楼上一间密室,设着许多牌位,镖局不似武林名门讲究,郁孤阁当年若有祠堂当然也是毁灭干净,但这里还是重新记录了逝者姓名。

虽然地方、布置都不一样了,谢镜望着牌位不免恍惚:他曾经看父亲为一位相似姑娘在笄礼戴上这支银簪,他也曾握着那位姑娘的手,一次又一次共同送走熟悉的亲人,分享悲痛。这一次,他带着一个亲人来与他们相见。

秋心不知道谢镜在想什么人,但看牌位有不少熟悉名字,最新一块是白槿的,护法枯兰和红叶都在,风裳自然是不会在,水佩也有一块,但不知为何未填实墨,明显更旧的一些,从名姓也能推测一二:白昶、殷皎夫妇,凌万顷、夏侯黛夫妇,倒数第二位阁主谢玄、方璎珞夫妇……

还有,最后一位阁主,凌眉。

然而谢镜并未在那一块上稍多停留,秋心这时不知怎么,想起卫碧晴的话来,道义定义不同,死生艰难大事,而真相取决于愿意相信怎样的真相。所以她不会多问。

然而这一番真相又能持续多久,就没人知道了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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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被导师暴击,今天提前完结卷三(什么逻辑?)。顺祝夏至&父亲节快乐,也算应景了~

李代桃僵梗来自《吸血侠》,当年着实把年幼的我虐得不轻,拿来主义总归不完全适应,只想说对不起依滢orz

谢镜挽诗改自唐代皇甫曾《张芬见访郊居作》:林中雨散早凉生,已有迎秋促织声。三径荒芜羞对客,十年衰老愧称兄。愁心自惜江蓠晚,世事方看木槿荣。君若罢官携手日,寻山莫算白云程。没什么名气只是很早偶然看上的。四拜礼节采用明代习俗。

【卷末感言】

醉乡路稳宜频到,此外不堪行。

这章情节属于开坑最初就注定的,草稿则是前年冬天写的,没想到修改时把自己虐流泪了QAQ呈现远超构想的模样,也算上半部有个恰当结束。非常巧合的是,《山长》写到苗疆全文完结,也是43章,而下一卷标题也终于恢复当年喜爱熟悉的四字词了,奇妙的“我用了十三年,完成一段轮回”感。

再没有一卷会见证我从本科学年论文写到博士论文了= =后面四卷应该都是卷二或卷一长度(flag走开)。衷心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新旧朋友,在颇为寂寞的旅程中予以温暖甚至是独一无二的陪伴,希望奉上结局时我们依然有缘ww

21 Jun 2020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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